刚截肢时,王荣最爱用萨克斯吹奏《甜蜜蜜》。
去中渡口码头的路上,这63步阶梯,对王荣来说是最险的一段,他摔倒过无数次。
王荣的家进门是一面照片墙,挂着王荣和妻子曹萍最美的身影。
王荣单腿一跳,跃入江中。那只孤单的黄拖鞋,总是放在靠石壁的这一面。
34年前,截肢手术等了两周。止痛片,他三颗五颗翻几倍吃。“那也是痛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痛,所以你问我下梯坎,坐公交,摔倒痛不痛,我说不算痛。”
一次激烈的争吵后,妻子再没把他当残疾人看,安排他做饭,收拾屋子。“把他当个平常的人,日子就是平常的一天。”从柴米油盐磕磕碰碰中生发的生活哲学最有力量,那是来自人的力量。
“一开始只想游出一条直线,慢慢地想,跟健全人在一起,我不要游成最后一个,然后又想,要游得更快……”一条嘉陵江,把他的世界渐渐拉大扩宽,创造了国内独腿残疾人长距离游泳纪录。
从沙坪坝美丽山水小区到嘉陵江中渡口码头,常人要走13分钟,王荣要15分钟——多出来的两分钟,是用在一坡63步的阶梯上。
他只有一条腿。
这是他每天去嘉陵江游泳的路,365天乘以14年。按泳程算,这14年,他差不多平均每天横渡一次嘉陵江。
1
14年的同一天
重庆的冬天,无风,雾沉沉压下来,此岸看不清彼岸。中渡口码头的入江阶梯,上面摆了几双冬泳者的拖鞋。唯独那一只黄色的落单,在它上方的石壁上,挂着一副拐杖,它们是一家人。
人在江中。64岁的王荣用仅剩的右腿蹬地,奋力一跃,几分钟后,只看到江心一个小白点,那是他的泳帽。
按他的说法,冬泳科学的游法是跟着温度走:“一度一分钟”:今天12℃,游12分钟。实际上这一天他还是游了15分钟,江心折返,上岸的时候,皮肤变得黑红黑红,握一下他的手,透心凉。一起上岸的兰林取下拐杖递给王荣。
兰林34岁,是沙坪坝金沙冬泳队最年轻的。王荣是队长。“第一次来,看到王队(残疾),还是很惊讶的,这对我们好手好脚的,是个刺激,也叫鼓舞吧。”
中渡口的江面有缓缓朝向上游的回水,人不会被水流往下冲,相对适合游泳。王荣带领的沙坪坝金沙冬泳队,2011年正式在这里建了“基地”——他们叫基地,队友们凑份子,沿着码头靠石壁的这面,修了石台阶,石桌石椅,购置了健身器材,搬来储物柜,甚至还砌好灶台,冬泳队员冷了可以烧炭烤火。
冬泳队松散,大家有空就来,身体是自己的。平均每天也有几十人陆续来去,来的人都跟王荣打个招呼,有的等他一起入水,下水前在他身前身后大吼一声鼓个劲,有的在江中始终离他前后不远。
开车回家的队友,喊王荣搭一程,他摇头:“不用了,你慢点开,注意安全。”车能走的平路,他的脚程与常人无异,对他来说最难的是那坡梯坎。他有严重的青光眼,做过手术,现在的视野已经萎缩到只有眼球中间平视出去的一个小圆孔,没有余光。
他在这坡梯坎上摔过许多次。“下雨地滑,重心不容易拿稳。好在骨头没摔断,歇一下,起来再走就是。”
王荣每天下午两点半出门,往返加游泳,再加上准备活动,最迟4点钟一定回家。再大的雨都去,雨也是江的一部分。在这个时间里,他的每一天都是同一天,14年了。
2
孤单萨克斯
这是被命运暴击之后的另一种生活,细细碎碎的拼接和重建,王荣持续了34年。
王荣的家进门是一面照片墙,挂满他和妻子曹萍年轻时期的照片,一个帅,一个美,是经得住时间和潮流反复挑剔的那种好看。1983年,重庆纺织厂的青年工人王荣,是厂里乐队的萨克斯手,曹萍是车间里美丽的纺织姑娘。
悲剧是把美好撕碎给人看。
持续的左臀疼痛把王荣送到手术台上,切下的组织拿去做活检。两小时后,手术医生说:缝合吧。他的眼泪轰一声冒出眼眶——如果良性,方案是立即切除,如果恶性,方案是缝合后择期再手术。
他知道是骨癌,知道要截肢,但不知道医生给家属说的是:只能活半年到一年。那时曹萍怀孕才3个月,王荣的家人怕拖累曹萍,姑姑在病床前劝王荣:孩子还是不要了吧……
两人都舍不得。曹萍的父母说:“一定要留下孩子,我们来带。”
“没有想到过死,只是想到要截肢,是个废人了,想起还是悄悄哭。那几个月,哭完了这辈子的眼泪。”说起眼泪,他笑了一下。
等手术等了两周,越来越痛,痛到他巴不得马上截肢。1983年药不好买,他偷偷让家人从制药厂内部购买了止痛片,医嘱剂量是两颗,他三颗五颗翻几倍吃。“那也是痛完了这辈子所有的痛,所以你问我下梯坎,坐公交,摔倒痛不痛,我说不算痛。”
经过努力,王荣获得很多奖项。
王荣像常人一样做家务
2012年3月17日,王荣参加重庆国际马拉松比赛(5公里)。
王荣老两口和小孙女在一起。即将60岁的妻子依然美丽,她说:“没想过放弃。”
重新回家是3个月后了。永远失去左腿的人,在漫长的时间里,总是幻肢,总是摔跤:右腿迈出去,不存在的左腿就跟上去,身体的重心也跟着去,意识快不过行走的本能,总是摔倒。也气,也哭,对着左腿那段离地三尺的空。“都说离地三尺有神明,为什么对我是个空?”
脾气越来越坏,吵架,摔东西,曹萍一直忍。终于有一天,曹萍也发火,一句一句怼,带着滚烫的火气,噼里啪啦怼回去。两人都在那个时刻默契地意识到什么,从此曹萍不再惯侍王荣,王荣也觉得再不打住,人真的就“废了”。
曹萍快临产了,王荣要化疗,纺织厂的医院照顾他们,给两人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,他们就当成家,摆好煤油炉,吃饭洗衣都在医院。
曹萍上班,王荣一个人,也不出去,一整天抱着他的萨克斯吹,走廊里反反复复响起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。“甜蜜蜜,你笑得甜蜜蜜,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……”门关着,有的伤不一定看得见,但总是听得见。
3
小世界
曹萍是从来不在王荣面前落泪的,但同事跟王荣说,她在车间里哭过很多次。34年后的今天,即将60岁的曹萍依然美。工厂垮掉、双双下岗、独自一人打工养家、照顾残疾人、拉扯孩子、作为独生女照顾父母直至送走……所有的痕迹都不在脸上,在不能回头的地方,一提起,清亮眼睛水雾就涌上来,眼泪在眼眶里硬生生稳住不落。“没想过放弃,我爸爸妈妈当时也说,人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,是个好好的人,不能说生病了,就不管了……”
那一次激烈的争吵后,曹萍再没把王荣当残疾人看,安排他做饭,收拾屋子,甚至给生病卧床的岳母端水倒尿,做得不对、不好,曹萍也要指出来,王荣也认真改。“把他当个平常的人,日子就是平常的一天。”从柴米油盐磕磕碰碰中生发的生活哲学最有力量,那是来自人的力量。
但生活会不断打怪升级,不断检验这力量。儿子上幼儿园,王荣去接他放学,同学当面指着说:“他的爸爸是一个脚!”儿子回过头狠狠吐一声:“呸”。后来幼儿园第一次开家长会,儿子回来说:“爸爸不要去哈,妈妈去。”
上下公交车,是摔跤摔得最多的。几年前,他上车后,司机说:“麻烦哪位让个座,他不坐下,我不敢开车哈……”这句话,王荣说,他一辈子都记得:“你们健全人不懂,残疾人世界小,一句话,让个座,排队让个位置,都记得一辈子。”
王荣在社区做了3年助残员。截肢的左腿,裤脚好解决,他可以熟练地卷好整齐塞进腰带,鞋子扔了太可惜。他到处打听,寻找多年,终于找到一个右腿残疾、尺码相同的人,每年送几只新鞋过去,认认真真当件事情来做。汶川地震后,重庆接收了部分伤员,王荣自己买了水果拄着拐杖去病房看望,其中一名少年,刚刚做了单腿截肢,躺在病床上,手里还攥着篮球杂志看,王荣在门口背过身,把冲上眼睛的酸,努力压回去。
这是他所说的残疾人的世界的“小”。
4
世界是一条江
跃入江中是王荣最发光的时刻,这个时候,世界就是一条江。
王荣获得过2015央视体坛风云人物年度大众体育精神奖提名奖,在市残运会游泳比赛中夺过银牌,并创造了国内独腿残疾人长距离游泳的纪录——7小时,全程40多公里。
除了厄运,所有的好,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。
2003年,当时纺织厂还在,包了一家游泳池,搞内部活动。“我想去,不想做个废人,你看好手好脚的人,都是要找点别的事情做。”
更衣室是第一道关卡,所有人都看着他,有熟人,也有陌生人,没人说话,沉默是更大的压力。救生员在池边看着他,也没说话。入水瞬间,他有点想流泪,水包围上来,裹住他,托住他,水是久违的安慰,熟悉又柔软的安慰,最后一次,是在20年前了。
人是能够轻松浮在水面,但平衡不好掌握,单腿打水,力量单边,人很难游出直线,渐渐游成一个圆。没有人笑,王荣自己笑了。
青光眼需要有氧运动降低眼压,他找到了最好的运动,嘉陵江的一江碧水拥抱了他。“一开始只想游出一条直线,慢慢地想,跟健全人在一起,我不要游成最后一个,然后又想,要游得更快,试一试单腿最快有多快,后来又想要远,想知道最远能游多久……”
下江的路上摔过无数次,拐杖断过,被扯进过江心的大漩涡,救援过冒失的年轻人,也去东北的冰天雪地PK过冬泳……一条嘉陵江,把他的世界渐渐拉大扩宽。
王荣还参加了三届南滨路5公里迷你马拉松,30多分钟走完全程,参加了两届解放碑世贸大厦攀楼比赛,一届环球金融中心登高赛,73层楼用时30分钟。
因为单腿承重,他的右腿膝盖远比健全人磨损严重,10年前就开始注射玻璃酸钠(关节腔润滑液),疼痛并没有拦截住独腿。
——“押上自己仅剩的一条伤痕累累的腿,在健全人的世界和游戏里拼尽全力跑?为什么?
——“跑起来的时候,在水里向前游的时候,其实并不觉得是残了的,好像人还是完整的,就跟周围那些人一样。在他们中间,我不是最后一名,你知道我心里那种高兴吗?”(慢新闻—重庆晚报记者 刘春燕/文 杨帆/图)